彩绘漆棺马王堆汉墓西汉
七世纪启,又是一个7,漆开启了另一段传奇。日常生活用具的领域已让位给瓷器,它另辟蹊径,开创了雕漆的滥觞以启后世,发展了早已有之的镶嵌大放奢华,发明了夹贮的技法大造佛像。
遗憾的是,七世纪夹贮造像和金银平脱的器物多已东渡日本,而现在传承的雕漆、玉石螺钿镶嵌和脱胎技术,更多的来自一千多年后的清朝。漆器由实用器物转向了装饰物。
技艺和工序像清廷的审美一样,趋向繁琐、复杂,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为福州的脱胎漆器。
脱胎的原理和夹贮相同,都是利用漆的特性之一——“如漆似胶”——漆的黏性。模具制成后做好内胎,修整内胎后涂上瓦灰,所谓瓦灰,是旧瓦片研磨成的粉和生漆的调和物,在瓦灰上,再裱糊麻布,至此,粗打底完成,瓦灰和麻布结合在了一起。瓦灰分粗的、中的和细的三种,涂完粗的,再涂中的,涂完中的,再涂细的,以中灰填充粗灰留下的针孔,用细灰弥补中灰留下的空隙。待全部完成,放置八至二十四小时,打碎内胎,留下的“布胎”修整后髹漆。
福州的老艺人们说,脱胎漆器中麻布是骨架,灰和漆的混合物是肌肉,上面再涂的漆是皮肤,最后用漆描绘的的装饰绘画是给它穿上衣服。
以脱胎漆器而著名的沈家在漆中增加了黄、绿、蓝、褐诸色,还贴上了金箔银箔,更以“薄彩”手法赢得青睐。“薄”与“厚”相对,用毛刷上漆为 “厚”,什么是“薄”呢?薄彩的效果比厚涂更亮更柔和,是什么原因呢?在家族传承的年代,为了不让薄彩手法外传,沈家称施彩时的响声是精灵仙怪所为,事实上,薄彩的透明感来自手工,是用手指代替毛刷轻轻地把漆彩拍打到布胎上,而它之所以有金属的光泽,是因为里面添加了金箔银箔的粉碎物。为了把金银箔捣碎而不浪费这昂贵的金属,特制专门的笔和桶。手指之外,脱胎漆器的工具是老鼠笔,用老鼠而非山羊的毛来制笔,且是老鼠脊背上的几根毛制成,可想画工的精细。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清宫对福州脱胎漆器的嘉许毫不意外。它们质地轻薄,色彩丰富,富贵精巧,与瓷器发展到珐琅彩、粉彩的阶段非常合拍。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对轻柔美、匠艺美的追求中气数将尽。
之后的一百年间,福州脱胎漆器的兴衰又缩影了中国工艺美术的历程。解放后,沈家的后人沈幼兰和福建漆艺界的另一奇人李芝卿一起走上公私合营之路,人民大会堂的福建厅、台湾厅摆上了他们的脱胎漆器;鼎盛时期,福州有两个脱胎漆器厂,工人千余人;马王堆汉墓出土时,是福州的技师们完成了汉代漆器的修复、复制;而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中,漆器厂破产解散;现今,第二脱胎漆器厂的原址上成立了“福州传统脱胎漆器保护基地”,员工不足二十名。
脱胎漆器和寿山石一起申请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和炒作中价格猛涨的寿山石相比,脱胎漆器像一个破落的贵族。面对现状,基地的潘国建厂长难免无奈。五年前,他已经告别漆器下海经商,经营调味品贸易,2009年,基地成立,他被推到管理者的位置。除了厂址无条件使用外,“保护基地”像是给工厂换了一个名字,实质还是自负盈亏的企业经营。虽说政府每年下拨的100万元专项保护基金,除了脱胎漆器外还包括同样有地方特色的软木画、牛角雕、寿山石,难解燃眉之急。生存,依然是福建脱胎漆器的难题。
潘厂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两本厚厚的精装书,是他刚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古代装饰纹样集。走马上任以来,他既要招工人教技术,又要照顾产品开发,一脱二脱曾有的技术水平现在无力达到,想招收的设计人才目前还是空缺,他只能身兼数职。
走进基地的展示厅,既有秉承传统技艺的体量惊人的大花瓶,有贴了金箔的佛像,有采用薄彩工艺的器具,也有马王堆漆器的复制品,有鲜明马家窑、半坡等彩陶文化印记的瓶罐,还有的花瓶像极了瓷器,或利用漆材质的流动性模仿瓷器的窑变,或用贴蛋壳的手法仿效宋瓷的开片效果。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标准来做评判,福州脱胎漆器正穷尽一切可能被市场接受,力争存活。
唐夹贮到清沈氏脱胎,两次耀目,间隔千年。于漆,这算不得漫长,于在脱胎漆器保护基地劳作的人,煎熬并不短暂。
与福州脱胎漆器相比,同样经历过几近破产的北京雕漆、扬州的玉石螺钿镶嵌,已经日益走出了困境。
剔黑花鸟葵瓣式样盘明初山东
红漆描金双龙戏珠纹箱清初北京
“没有比雕漆更罗嗦的了。”工艺美术大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文乾刚老人说。始于唐代的雕漆技法在宋元得到发展,兴盛于明清两朝。而今,提及雕漆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是旅游纪念品摊位上红彤彤的手镯,其实,那多半不是“剔红”,而是树脂仿品。对此,文老倒也不恼,他觉得树脂翻模起码提高了大众对雕漆的认知度。而且怪不得仿冒的厂商,有一度“新材料”和“新原料”都曾受过主管部门的倡导。据文老介绍,真正要做雕漆,“准备五到六毫米的漆胚要上一百六十道漆,一百六十道漆就是一百六十天。漆里面要调桐油,一旦开始雕了,半年之内得基本完工,不然漆就硬了。雕漆的东西是摆谱儿用的,要的是威仪感和装饰效果。要的就是一眼看不完。”
岁末,文老刚把工作室搬到离首都国际机场不远的地方。初具规模的院子里有数座北美风格的别墅,充沛的冬日阳光洒进挑高四五米的室内,四个熟练的雕漆工人正在工作,他们手中的刻刀、眼前的半成品雕漆屏风好像都和这个空间不大谐调,而在雕漆落户之后,有“燕京八绝”之称的老北京其他手工艺,如牙雕、景泰蓝等都要陆续搬入,这个别墅园区也将摇身一变为传统手工艺的展示区。房价持续飚升,有两回,文老都准备好了要买一幢房子当工作室,稍一犹豫,价格扶摇直上,只能望房兴叹了。对能够在未来十年免费使用的这个园区,文老没有一丝不满。有了足够搭建窨房的面积,有能够敞开设计稿和制作空间的场地,别墅的位置和样貌,都不介意了。
文老不再做首饰和摆件,“仿冒的太多”,他转而设计制作雕漆屏风。“屏风决定一个大厅的主位。”文老不断地琢磨主位屏风的主题,“市场是卖方做出来的,而能够在市场流通手艺才能传承。”2000年起,屏风的需求多了,文老解释,“因为房地产和房地产商多了。”他和徒弟们正在不断修改的图纸是一堂以中医药为主要内容的屏风,他相信,等屏风完工,中药老字号或是中成药的企业一定会感兴趣收购。
文老的大师工作坊像个家,刚刚搬到邗江工业园区的扬州雕漆厂则是车间制的管理,流水线的做工。对扬州,这也是传统的承接,清代,扬州的巷子有大描金巷、小描金巷、螺钿巷、漆货巷等,从那时起,已经有了分工合作的模式。盐业的带动下,扬州盛极一时,从不避讳商业化。
护城河边,个园附近,在原漆器厂和玉器厂厂址上新建的扬州旅游商品展销中心刚开业不久。展销中心内,平磨螺钿的小摆件和雕漆嵌玉的大屏风占了不少空间,正值年底,一片购销两旺的局面,难怪2010年扬州漆器厂的营销目标要达亿元。
在雕漆的底子上再镶嵌各种各色玉石,极尽堆砌之能事,相形之下,华贵的雕漆已然是素朴的,唱主角的是玉石镶嵌,喜气、俗气、暮气、匠气。恰恰是这样的花开富贵、金玉满堂赢得了相当多的主顾。
扬州不仅产漆器,当地的手工业还有玉器雕琢,乱针刺绣、仿真纸花,以及骨雕竹刻。西湖到了扬州成了“瘦”西湖,这个“瘦”,可有雕琢、仿真的意思?在这里,漆器不是孤本个例,它和同一审美框架下的其他工艺并存,一同留住了昔日江淮的繁盛。
夹贮(脱胎)干漆佛像唐初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人】
漆滋生了漆画。
寻找漆的语言,遵守并探求漆材质特有、特需的工艺,以汤志义为代表的新一代漆画家意气风发。早年学习油画的汤志义完全被漆的表现力折服,为了掌握漆的技艺,他在脱胎漆器的作坊里待了整整半年,上手学习每一道工序,“忘掉自己的身份,做一个纯粹的工匠。”起步阶段,他用卖油画的钱养做漆的花费。
在汤志义眼中,漆是手段,要强调的还是绘画性的表达,但是“漆材料是一种呼吸,是心中流淌的情感。”既非有了草稿拿漆当绘画颜料来完成,也不是从漆的特殊性出发来摆布画面,漆与画共生共存了。
漆画家之外,汤志义的另一个角色是福建师范大学的老师。传播漆文化,他自认责无旁贷。去年,他接待了来自台湾的文化大学的师生,让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室亲自动手感受漆的特性,今年春天还将赴台北讲学。曾有北方知名的美术院校力邀他的加入,他笑言,“四十岁之后不过江了。”就驻守在福州,他希冀未来成立一所“漆画研究院”,招收真正致力于此的学生来免费深造。自诩做一粒投入水中激起涟漪的小石子,他说一定会有漆的知音,感受到水纹荡漾的魅力。
汤志义的工作室“大汤坊”摆了些家具,有几案,出轨,矮方桌,毫无疑问,都是纯粹的生漆髹饰,色泽纯正,光亮可人,几案的边框、矮方桌的桌面用了麻布压漆等手法,别具一格。汤志义说,朋友结婚,他常把家具当礼物送,“润物细无声”,也是推广漆文化的一种方式。他还说,等小夫妻有了孩子,新生命睁开眼睛就看到过漆的温润,最娇嫩的皮肤有过对漆的触觉,漆的美好就此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