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下高架钻涵洞,出了福州城,漆园还没有到。
路过山脚下的北峰森林公园,路过山腰上的村镇,路过养鸡养鸭养狗的棚舍,山路弯了又弯,漆园到了。
虽然只有360米的海拔,冬日阴雨天的漆园已经足够清冷,它和喧嚣城市的距离,已经足够隐居。
落叶盖满了石阶,南方的落叶不似北方般的金黄,还绿着,就落了,滴水观音就长在小路旁,自生自灭。梅花开了,高高低低,远远近近,三两株。叶落花开,主人不在。
拱形的空间,案子工具都在,盛过漆的碗碟在;带阁楼的工作室里,一只大得搬不出去的巨碗还在,等待继续髹漆,一层,又一层,覆盖,再覆盖,一旁的多抽屉小立柜做了工具橱,每一层都贴着标签,这一格是漆粉,那一层是刻刀;再向上走,再一座房子,是客厅和卧室,老式的竹篮、橱柜、几案随意摆着,竹篮、橱柜、几案都髹漆,黑漆、红漆、金漆,厚皮子打的箱子上,也髹漆。
工具在,工作间在,未完成的作品在,民间收集来的各式髹漆器物在,主人不在。
主人不在,主人处处在了。因为处处有漆。没有去看漆园的漆树,主人当年也是在修好了漆园后才发现漆园真的有漆树。有了,是冥冥注定;即便没有,漆树也长在主人心田。
1994年,漆园始建,2007年,主人下了山。
主人唐明修出生于福州的三坊七巷,新年伊始,正在拆迁修缮中的这片街巷里弥漫着樟木的香气,一座座修好或正在清理的宅院在朴实的木本色中以体量雍容。回到唐明修出生的岁月,1958年,大跃进时代氛围中的坊与巷是何景象?他又从何时起体味了衰荣?无从知晓。但他第一次看到漆,是髹漆的棺木,很长一段日子,漆于他,意味着死亡。
但当他以敦煌系列、漆语系列受到认可,视漆材质本身的语言为本质画面,漆在他心中,由死亡转向涅磐。2000年前后,世纪交叠的时间结点上,他做了一组以“断纹”为主题的作品,只要经历足够的时间,漆一定会发生断纹,那么,究竟多长的时间,漆能长出断纹?在漆七千年的悠然岁月面前,人的一生是否短暂地像七秒呢?他似在用人造的断纹对抗时间的绵长与无情。
做漆,更是在这里和漆一起生活。他做了些脱胎的石臼、井圈,做完了就放在室外。日子,日子又来了,一种叫薜荔的植物不知不觉在阳光下、在梅雨中、在雾气里、在星辉下攀爬,直至覆盖和淹没了那些石臼、井圈。人消失了,漆在;漆不见了,植物在,无穷无尽的只有日子。
朱漆木碗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浙江(公元前5000年)
彩绘蟠蛇厄战国湖北
【漆】
这里说的漆,不是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油漆”。“油漆”家具的聚氨酯漆和丙烯酸清喷漆都是化学合成漆,它们是涂料,原产自我国的漆树产的漆,含天然漆酚、漆酶,和油漆毫无关系。
为了和化学漆相区别,漆也叫天然漆、大漆。“漆”字原本写作“桼”,象形字,拆开了看,上有木下有水,中间的一撇一捺却不是“人”、不是“八”,是人字型八字状的两把刀。树皮生生割破,蚌壳或竹片接住漆树伤口流出的树脂,是为漆。
漆与七有缘,最早使用漆的器物,是河姆渡遗址里的一只木碗,迄今已七千年;而七年,从种子破土到幼苗成材,是一株漆树产漆的年龄。
漆是树木的眼泪?血液?离开母体开始了另一段生命历程,漆是活的。
漆会“咬”人——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漆时会过敏,俗称给漆“咬”了。咬人却不疼,只是奇痒无比,没有特效药,发作七天,不治自愈,不留痕迹,一说难耐的七天排出了身体毒素。
漆会感冒。它在温热湿润中干燥,受不得风吹,耐不了严寒,二十五度左右的温度和一定的湿度才能保持漆酶的活性,才能结膜,否则就是病漆。
漆会挑剔。曾经,福州第一脱胎漆器厂负责喷漆的老工人在暴雨突袭的夜晚赶回窨房,不顾住家离工厂二十公里的距离,也不管当时的交通工具只有一部脚踏车,只因为雨后空气中的湿度大增,如果不赶紧打开门窗,漆会起皱,又要返工重来。
如此麻烦的漆回报给人们的,是温润亲切的质感,含蓄内敛的光泽,防腐防潮防酸的特性,它甚至能消毒,防止大肠杆菌。所有的漆艺们家都说,对漆,把玩和摩挲都是一种享受。
是以,割漆工动刀前要敬拜漆树神;而在自命名为“漆国”的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学习漆艺的学生们第一节课要去看漆树,尝试刚从树下滴下的生漆的味道,还要喝漆树叶熬制的汤,逐渐在内心视漆这种材料为一种信仰。
刚采割下来的漆为乳白色,接触氧气后颜色逐渐变深,为深棕色,待水份挥发,接近正黑色。人们在漆中加入朱砂,漆呈红色。漆黑配朱红,就此沉淀在民族记忆中。
在青铜的凝重逐渐褪去,瓷器的光芒尚未来临之际,华夏历史上,漆曾一度风光。它是买椟还珠的“椟”,胜过贵重的珍珠,它是“曲水流觞”的 “觞”,漂浮水上承载佳酿,助风雅添雅趣非它莫属,它还是“举案齐眉”的案,托举着佳肴、素手和情感的温度,又体己而家常。战国和两汉的出土墓葬中,无论是湖南的曾侯乙墓还是湖南的马王堆墓,漆器的丰富和瑰丽唯令人屏息凝望。生前,悬挂鼓的虎座鸟架上,黑、红、黄三色髹漆;锦瑟上,髹漆;戈戟的长柄上,髹漆;龟形的盾牌上,髹漆;以薄木片卷曲成桶壁为胎,妆奁盒上髹漆;大盒子里套小盒子,食器髹漆……死后,棺椁上髹漆。至今,贵州、湖南的山区,仍以为老人备下生漆棺材为孝,描绘了马王堆棺椁上宇宙天体的漆,也伴随着一个中国普通老人的下葬,漆是活着的人能给予逝去生命的体面和尊严。
漆树只生长在亚洲,邻国日本、韩国、越南都有漆树,但以中国的漆产量最大,质量最好。漆的工艺和用途在汉以后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割漆、制漆的程序未变。每年的端午到霜降,在湖北、四川、贵州和陕西,漆工进山割漆。年年,福州联建生漆厂负责业务的陈国华副厂长都去收漆,东经119°17,北纬 26°05,福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温暖湿润的气候特征,适合漆的生产,联建的年产量有三五十吨。
陈厂长介绍,“要割漆,先要向林场递申请签合同,一棵树交八至十元钱,办理采割证。然后,开路捆树。漆树往往生长在原始森林,先把藤蔓除清留出道路,再把竹子捆在漆树上,为割漆时的攀登做好准备。三伏天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三、四点钟割的漆质量最好,水分少,漆酚含量高。”漆得来不易,“一棵漆树一年的产量在半斤到一斤之间,理想的状况下,割一年漆,让树休息一年,割漆时的刀口不要超过十刀。但人们急着赚钱,最近连续割两年的有,一棵树上割十二刀、十三刀的也有,漆树的寿命将因此缩短。”
陈厂长的漆收得越来越困难。和外出打工相比,青壮年不愿再去割漆了,嫌收益少;更何况,漆的原产地不少地方开设有小煤窑,煤老板守在矿口,挖一天煤就能得到一百二十元的当日酬金。另一方面,漆涨价后造假的人多了,为了加份量添水、添煤油,为了让漆颜色变黄一点,加糖,他亲眼目睹,有人把野芭蕉拔出来倒挂,让芭蕉汁充当漆。
正听陈厂长讲漆经,一位在南京学美术的学生订购二两绿色大漆。得知四两才能包装起送,南京的学生犹豫了,是份量太多还是价钱承担不起?“要是画漆画,四两能画多少片叶子啊,一斤漆就能涂五到六个平方米呢。”陈厂长说。
学生最终还是买了四两漆。能画一棵树?一片树林?他最终完成的作品和远方原始森林中漆树的一次摇摆、一个刀痕可是遥远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