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揭开的科研经费黑洞
“科研经费管理使用混乱,违规现象突出。”2014年7月,中央巡视组对复旦大学的点名批评,将“科研腐败”这个中国学术界经久不衰的话题,又推到了舆论的前台。 这一话题的背景,是至2013年底,中国的科研经费已经位列世界第二。但与之相对,则是中国科协的相关报告显示,从全国来说,资金用于项目本身的比例仅40%。
《人民日报》曾将“挪用”的手段,归为“贪、吞、套、骗、假”,虚列预算、用假发票套取资金,以劳务费、差旅费的名义骗取,在近十年来曝光的科研违规中,屡见不鲜。
随着科技部长对科研经费管理“恶性问题”连说两个“愤怒”,并表示“痛心”和“错愕”时,无论政府还是公众,都开始用更冷峻的目光注视中国的这群“堕落”的“高级知识分子”。
当肃杀的气氛传到高校,却引发了教师们的反弹。
在东南某985高校,2014年6月,学校专门向教师传达了“反腐”的精神,告知最近风声很紧,提醒他们要严格遵守经费使用规定。话音刚落,老师们反而炸开了锅,纷纷指责不是监管不力,而是管得太多;不是“师道沦丧”,而是被逼无奈。
安徽一高校的校办主任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他的愤慨,“现在的制度,就是先逼良为娼,再抓嫖,导致知识分子斯文扫地。”
“卡死”在纸面上
未来四年的研究行程,在一秒钟之内被“未卜先知”。
第一次申请上国家社科基金是六年前,南方一所985高校副教授王亮记得,当时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发现,麻烦才刚刚开始。
与立项通知书一起来的,是一份《项目预算表》。
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确立了学术研究的“课题制”管理模式,主要采用由中央政府、地方各级政府提供课题资金,高校教师申报的研究形式,这类课题被称为纵向课题。此外,国内外各种组织机构、企业、事业单位和个人委托的科技项目则为横向课题。历经二十年发展,逐渐形成了一套系统的经费管理办法,其中之一,就是严格填写项目预算表。
王亮说,为了保证不出纰漏,学校社科处专门组织新立项老师统一学习如何填写。那个夏天,燥热的会议室里,老师们先用铅笔试填,再用钢笔抄上去,汗渍濡湿了一个个的前胸后背。
一个填写的诀窍是,要填得满满当当。在预算表上,经费被分割进“会议费、专家咨询费、差旅费、国际交流费、设备费”等十一大类,老师们被告知,每一项最好都填上一点,“显得你做得很规范,要是不预算上,就会觉得你没有做事一样”。
但王亮没有经验,不知如何下笔。按照要求,差旅费一栏必须填写调研次数、人数、目的地和每次调研所需经费数额。这让他犯了难,“我哪里知道未来四年,我要去哪里开会,去哪里调研,又和谁一起去?”
看他为难,派来指导的老师只好帮他写上:“北京上海各2次2人,广州1次2人,合计1.9万。”
未来四年的行程,就在一秒钟之内被“未卜先知”。他曾想只填一个总额,但被告知那样不规范,不会被批准。
这一“合乎规范之举”,在随后的四年,却成了埋伏在他身边的定时炸弹,实际的出差地远不止三个城市,差旅花销大大增加,占到了总资助额的50%多,他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用其他类别的预算资金填补。2013年5月修订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管理办法》—“项目负责人必须严格按照批准的经费支出预算使用资助经费”,这是严重违规行为。
“我有什么办法?”王亮只能庆幸自己没被发现。
但被发现的明显更多,在《国家社科基金年度报告2013》中,通报的预算违规现象,就包括多起“未经报批擅自调整经费预算”。
以前不是这样的,王亮记得,1990年代时,课题预算不需要列举每一项具体怎么使用。当然,“那时候的项目经费也不多,最多也就五千左右”。
“2006年以后开始变得严格。”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综合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刘军民回忆道,这一年是中国科研体制建设的一个节点。
当年,一场震惊世界的科研骗局被曝光,中国学术界颜面全失—号称中国第一块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高性能芯片,“汉芯”,被证实只是将美国摩托罗拉公司的芯片表面的MOTO字样用砂纸磨掉,重新刻上“汉芯”标志。这一拙劣而异想天开的学术造假,在3年时间内却没有被发现,反而顺利通过一系列的评审、鉴定,向国家各部门成功申报项目四十多次,累计骗取无偿拨款突破1亿元。
2006年6月,科技部公开表示,将认真吸取“汉芯”造假事件的教训,从多方面进一步完善监管制度,根治学术腐败。
这年底,科技部发布了《国家科技计划实施中科研不端行为处理办法(试行)》,与教育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协商,成立了国家科学道德与学风建设委员会。
2006年8月,财政部、科技部联合出台了《关于改进和加强中央财政科技经费管理若干意见》,其中明确提到“严格规定科研经费的开支范围与开支标准”和“严禁违反规定自行调整预算和挤占挪用科研项目经费,严禁各项支出超出规定的开支范围和开支标准,严禁层层转拨科研项目经费和违反规定将科研任务外包”。
自此,经费管理规则被细化,强调实行事前预算评估、事中经费监督和财务检查、事后财务验收和审计的全程预算管理程序,严防科研腐败。
科研经费就是从这时候起,逐渐被“卡死”的。
刘军民说,这也是为了加强监管,是“不得已做出的规定”。
但王亮则将这归因为“用行政化的手法管理科研”,使得管理趋于僵化。
福建一所知名大学教授林婷经历了同样的困境,当预算中差旅费已经花完时她被通知,由于恰逢中央“八项规定”,必须严格按照预算执行,一点都不能改,她只好取消去外地参加课题相关的学术会议。
“科研为什么不能是承包形式呢?就像国家承包工程修路,我把路修好,各方面都符合要求不就行了?但现在各方面都要管,你用谁的砂料,这些都要过问。”王亮说,这种“纸面上的严格管理”只是徒然增加双方的负担。
“这是对老师的极其不信任。”对此,林婷有自己的解释。
“像防贼一样”
猛然间,不适应的教师们发现自己由“师道君子”,变成了被防范的“小人”。
这样的疑似“不信任”还体现在报销制度上。“课题制”的科研形式,需要教师采用“事后报销”的方式,用发票凭证领取科研经费。相关的规定称得上“事无巨细”。
不止一个学校规定出差必须住店,若无旅馆发票则旅费不能报销。还有学校要求出租车发票上须注明起止地名,否则也不能报销。而在苏州大学,新的规定则是汽车油费必须要有过路费的发票单才可以报销。
类似的故事多有发生:一位老教授,香港一所大学请他去演讲,对方安排了住宿,结果回来报销机票时,被学校财务拒绝了。理由是没有住宿的发票。老先生做一番解释,也无果。
猛然间,不适应的教师们发现自己由“师道君子”,变成了被防范的“小人”。
一个高校教师感叹,财务人员越来越像安检机器,层层审查,处处“刁难”,报销越来越困难。为了几千块钱,逼迫老师四处奔走,费尽思量,低声下气,斯文扫地。
在广州读博士的李元见证了这一幕,他参与了导师申报的国家级科研课题,去财务报销时,总是难免挫败,财务人员总能轻易找到问题:签名不规范,贴票不规范,发票是连号的,票据是假的(这最让人发懵)。一次,拿着3万块钱的票据只报销了2万。
已毕业的医学博士王杰回忆起一次设备采购经历至今觉得无奈,“前几年学校建立了一个招标系统,超过4万元的设备采购只能由校方经手”,这有效防止了教授从商家那里拿回扣,“不过这个过程太折腾人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实验室要买一个二氧化碳培养箱和超低温冰箱,前后跑了大半年”。
“像防贼一样。”历史学教授罗志田曾撰文痛批这一点,赢得了许多高校教师的赞同。
但吊诡的是,高校教师们也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违法违规”,显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
按照国家规定,课题经费按年划拨,每一年没有用完的经费,需要收回,并影响到下一年的拨款额,这与对行政部门经费的管理一致。
每到年末,行政部门的“突击花钱”,也就变成了老师们的“突击报销”。
李元记得,每到年底,学校财务部总是人满为患,害怕错过了报销机会的老师们,揣着收集而来的各种发票,誓要将经费报销得一分不剩。这些发票,可能来源于学生,可能来源于发票富余的同事,也可能是买的,后者真假莫辨。这已经催生了一个身处阴影中的市场,受访的老师们提到,自己的邮箱总能收到那么几封推销发票的邮件。
王杰说自然基金项目极少出现钱不够花的情况,“花不完的基金,一些人会以预付款的形式把钱报下来,比方说有五万用不完,就打五万块存到某公司去,这些钱留着以后慢慢用。”至于对这笔钱究竟以后用不用在科研上,就全靠老师们自觉了。
“先要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把钱报出来。”李元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你不把经费花完,人家会觉得你没办事。”王亮坦承,这其中,当然有着糊弄的成分。
但更让老师们认同的原因,则是另一个,“主要因为制度不合理,只能利用漏洞,不然科研就可能无法开展下去。”
中山大学教授林可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你今年11月份让我把钱报完,但是这个事情可能我明年3月才干,那怎么办,那只能把钱先报出来。这样操作当然是违规的,但也没有办法。”
刘军民承认,制度的缺陷,将老师普遍置于违法违规的危险中,这是今后改革需要解决的问题。
另一位中央级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也表示,如何平衡“严格管理”和“科研活力”之间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讨论,才能避免陷入“一放就乱”、“一抓就死”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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