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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漆之旅:和漆一起生活 髹漆成器
2011-4-21 来源:华厦地理
关键词:天然漆酚 漆酶 脱胎漆器 彩绘漆箭壶

    下高架钻涵洞,出了福州城,漆园还没有到。路过山脚的北峰森林公园,路过山腰上的村镇,路过养鸡养鸭养狗的棚舍,山路弯了又弯,漆园到了。虽然只有360 米的海拔,冬日阴雨天的漆园已足够清冷,它和城市的距离,已足够隐居。落叶盖满了石阶,滴水观音就长在小路旁,自生自灭。
    主人不在。拱形的空间,案子工具都在,盛漆的碗碟在;带阁楼的工作室里,一只大得搬不出去的巨碗还在,等待继续髹漆,一层又一层,覆盖再覆盖;再向上走,再一座房子,是客厅和卧室,老式的竹篮、橱柜、几案随意摆着,都髹过漆,黑漆、红漆、金漆,厚皮子打的箱子上,也髹漆。都是些民间收集来的各式漆器。
    没有去看漆园的漆树,主人当年也是在修好了漆园后才发现漆园真的有漆树。有了,是冥冥注定;即便没有,漆树也长在主人心田。
    1994年,漆园始建,主人唐明修在这里做了十年漆。生于福州三坊七巷的他,第一次看到漆,是髹漆的棺木,很长一段日子,漆于他,意味着死亡。但当他以敦煌系列受到认可,视漆材质本身的语言为画面,漆在他心中,由死亡转向涅磐。2000年前后,他做了一组以“断纹”为主题的作品,只要经历足够的时间,漆一定会发生断纹,那么,究竟多长?在漆七千年的悠然岁月面前,人的一生是否短暂地像七秒呢?他似在用人造的断纹对抗时间的绵长与无情。
    做漆,更是和漆一起生活。他做了些脱胎的石臼、井圈,就放在室外。一种叫薜荔的植物不知不觉在阳光下、在梅雨中、在雾气里、在星辉下攀爬,直至覆盖和淹没了那些石臼、井圈。人消失了,漆在;漆不见了,植物在,无穷无尽的只有日子。


雕漆是在漆器胎骨上层层髹漆至一定厚度,然后雕刻出花纹,在一片红艳中展现出层次分明的美感。工艺美术大师文乾刚为制作这扇屏风,至少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

    “漆”字原本写作“桼”,象形字,上有木下有水,中间的一撇一捺却不是“人”、不是“八”,是人字型八字状的两把刀。树皮生生割破,蚌壳或竹片接住漆树伤口流出的树脂,是为漆。
    我们和这样的“漆”脱离太久了,早就忘了。“油漆”本指桐油和大漆,而不是现在遍地所见的聚氨酯、丙烯酸组成的化学涂料。漆树产的漆,含的是天然漆酚、漆酶,和涂料毫无关系。现在油漆店里的“油漆”,不过是词汇转换的谬误。
    漆与“七”有缘,最早使用漆的器物,是河姆渡遗址里的一只朱漆木碗,迄今已七千年;而七年,从种子破土到幼苗成材,是一株漆树产漆的年龄。
    漆树只生长在亚洲,邻国日本、韩国、越南都有漆树,但以中国的漆产量最大,质量最好,日本99%的漆要从中国进口。漆的工艺和用途在汉以后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割漆、制漆的程序未变。每年端午到霜降,在湖北、四川、贵州和陕西,漆工进山割漆;年年,福州联建生漆厂的陈国华都去收漆。福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温暖湿润的气候特征,最适合漆的加工。
    “要割漆,先要向林场递申请签合同,一棵树交八至十元钱,办理采割证。然后,开路捆树。漆树往往生长在原始森林,先把藤蔓除清留出道路,再把竹子捆在漆树上,为割漆时的攀登做好准备。三伏天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三、四点钟割的漆质量最好,水分少,漆酚含量高。”漆得来不易,“一棵漆树一年的产量在半斤到一斤之间,理想的状况下,割一年漆,让树休息一年,割漆时的刀口不要超过十刀。但人们急着赚钱,最近连续割两年的有,一棵树上割十二刀、十三刀的也有,漆树的寿命将因此缩短。”


湖北省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的在荆州博物馆地下室等待脱水。楚人生活在一个漆的王国中,生死不离漆,甚至在战争中,漆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陈厂长的漆收得越来越困难。和外出打工相比,青壮年不愿再去割漆了,嫌收益少;更何况,漆的原产地不少地方开设有小煤窑,煤老板守在矿口,挖一天煤就能得到一百二十元的当日酬金。另一方面,漆涨价后造假的多了,为了加份量添水、添煤油,为了让漆颜色变黄一点,加糖,他亲眼目睹,有人把野芭蕉拔出来倒挂,让芭蕉汁充当漆。
    每一滴漆都是珍贵的。漆是树木的眼泪?是血液?离开母体,漆仍是活的。
    漆会“咬”人——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漆时会过敏,俗称给漆“咬”了。不疼,只是奇痒无比,没有特效药,发作七天,不治自愈,不留痕迹。
    漆会感冒。它在温热湿润中干燥,受不得风吹,耐不了严寒,二十五度左右的温度和八十五度左右的湿度才能保持漆酶的活性,才能结膜,否则就是病漆。
    漆会挑剔。曾经,福州第一脱胎漆器厂负责喷漆的老工人在暴雨突袭的夜晚赶回窨房,不顾住家离工厂二十公里的距离,也不管当时的交通工具只有一部脚踏车,只因为雨后空气中的湿度大增,如果不赶紧打开门窗,漆会起皱,又要返工重来。
    如此麻烦的漆回报给人们的,是温润亲切的质感,含蓄内敛的光泽,防腐防潮防酸的特性,它甚至能消毒,防止大肠杆菌。所有的漆艺们家都说,对漆,把玩和摩挲都是一种享受。
    是以,割漆工动刀前要敬拜漆树神;而在自命名为“漆国”的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学习漆艺的学生们第一节课要去看漆树,尝试刚从树下滴下的生漆的味道,还要喝漆树叶熬制的汤,逐渐在内心视漆这种材料为一种信仰。
    刚采割下来的漆为乳白色,接触氧气后颜色逐渐变深,为深棕色,待水分挥发,接近正黑色,“漆黑”正由此而来。人们在漆中加入朱砂,漆呈红色。漆黑配朱红,就此沉淀在民族记忆中。
    在青铜的凝重逐渐褪去,瓷器的光芒尚未来临之际,华夏历史上,漆曾一度风光。它是买椟还珠的“椟”,胜过贵重的珍珠;它是“曲水流觞”的 “觞”,漂浮水上承载佳酿;它还是“举案齐眉”的案,托举着佳肴、素手和情感的温度,体己而家常。战国和两汉的出土墓葬中,无论是湖北的曾侯乙墓还是湖南的马王堆墓,漆器的丰富和瑰丽唯令人屏息凝望。生前,悬挂鼓的虎座鸟架上,黑、红、黄三色髹漆;锦瑟上,髹漆;戈戟的长柄上,髹漆;龟形的盾牌上,髹漆;以薄木片卷曲成桶壁为胎,妆奁盒上髹漆;大盒子里套小盒子,食器髹漆……死后,棺椁上髹漆。至今,贵州、湖南的山区,仍以为老人备下生漆棺材为孝,描绘了马王堆棺椁上宇宙天体的漆,也伴随着一个中国普通老人的下葬,漆是活着的人能给予逝去生命的体面和尊严。


福州脱胎漆器坚固轻巧,工艺复杂,先以石膏塑胎,用麻布混漆在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去原胎,留下漆布雏形,经打磨髹漆,施以纹样,方大功告成。

    七世纪起(又是一个七),漆开启了另一段传奇。日常生活用具的领域已让位给瓷器,它另辟蹊径,开创了雕漆的滥觞以启后世,发展了早已有之的镶嵌大放奢华,发明了夹纻的技法大造佛像。
    遗憾的是,七世纪夹纻造像和金银平脱的器物多已东渡日本,而现在传承的雕漆、玉石螺钿镶嵌和脱胎技术,更多的来自一千多年后的清朝。漆器由实用器物转向了装饰物。
    技艺和工序像清廷的审美一样,趋向繁琐、复杂,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为福州的脱胎漆器。
    脱胎的原理和夹纻相同,都是利用漆的特性之“如漆似胶”——漆的黏性。模具制成后做好内胎,修整内胎后涂上瓦灰,所谓瓦灰,是旧瓦片研磨成的粉和生漆的调和物,在瓦灰上,再裱糊麻布,至此,粗打底完成,瓦灰和麻布结合在了一起。瓦灰分粗的、中的和细的三种,涂完粗的,再涂中的,涂完中的,再涂细的,以中灰填充粗灰留下的针孔,用细灰弥补中灰留下的空隙。待全部完成,放置八至二十四小时,打碎内胎,留下的“布胎”修整后髹漆。
    福州的老艺人们说,脱胎漆器中麻布是骨架,灰和漆的混合物是肌肉,上面再涂的漆是皮肤,最后的装饰绘画是给它穿上衣服。
    以脱胎漆器而著名的沈家在漆中增加了黄、绿、蓝、褐诸色,还贴上了金箔银箔,更以“薄彩”手法赢得青睐。“薄”与“厚”相对,用毛刷上漆为 “厚”,什么是“薄”呢?薄彩的效果比厚涂更亮更柔和,是什么原因呢?在家族传承的年代,为了不让薄彩手法外传,沈家称施彩时的响声是精灵仙怪所为。事实上,薄彩的透明感来自手工,是用手指代替毛刷轻轻地把漆彩拍打到布胎上,而它之所以有金属的光泽,是因为里面添加了金箔银箔的粉碎物。为了把金银箔捣碎而不浪费这昂贵的金属,特制专门的笔和桶。手指之外,脱胎漆器的工具是老鼠笔,用老鼠而非山羊的毛来制笔,且是老鼠脊背上的几根毛制成,可想画工的精细。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清宫对福州脱胎漆器的嘉许毫不意外。它们质地轻薄,色彩丰富,富贵精巧,与瓷器发展到珐琅彩、粉彩的阶段非常合拍。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对轻柔美、匠艺美的追求中气数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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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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